第七十七章 帝京七日-《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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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缨谢陛下厚爱。”

    “你是当朝女帅,功勋卓著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时对我天盛居功甚伟,”天盛帝语气沉沉,遗憾深深,“为何后来竟会助纣为虐,相助大成余孽?”

    凤夫人默然不语,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来,两人遥遥隔着铁牢各自不语,一个在一怀沉静而冰冷的决心里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一个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仿佛看见多年前那英气勃发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飞掷,声音琅琅。

    “臣不敢与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献艺,污我天朝颜色!”

    彼时那女子鲜亮如彩屏,照亮那满殿苍白,从此后那抹颜色便留在了记忆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温,才恍然惊觉时光的冷凝与无情。

    远去的岁月如故纸,被久沉的湿霾粘连在一起,掀不动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后,天盛帝终于再次开口:“凤知微在哪里?”

    凤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养病,现在想必已经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凤皓,突然落下泪来,一直坚持着的岿然不动似被这句话给彻底摧毁,衣袂一掀已经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缨知道您不会放过知微,明缨只求……只求能与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泪欲坠不坠,看得人心欲沉不沉,“……还有,皓儿无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语,半晌却冷哼一声。

    凤夫人低着头,手指抠在铁缝里,指甲隐隐出血。

    “砰。”

    一个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声音里有了怒意,“明缨,你到此刻还想瞒我?”

    凤夫人翻开那包裹,将里面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脸色死灰,勉强镇定着将东西收好,磕头道:“明缨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还真是对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这种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之计!”

    凤夫人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咬着下唇,强声辨道:“陛下,您上当了!”

    “朕不会蠢成那样!”天盛帝怒不可遏,“凤皓为什么会还有一个玉锁片?那上面生辰八字为什么不同?为什么还会有大成暗记?他明明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是亲生?金羽卫找到的稳婆,将线索直指凤知微,但那个稳婆为什么会暴毙?朕告诉你,朕找到了当年大成的宫人,指证了当初淑妃生下的是皇子,而且朕也已经找到了真正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凤知微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凤皓是养子,而且,他比凤知微大!你给他常年挂的金锁片,将他的生辰八字都改过!”

    凤夫人脸色大变,脱口而出,“知微是我亲生?不可能!当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露出霹雳震惊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猛烈颤抖起来。

    “果然连你也是被人骗了!平白为他人做了挡箭牌!”天盛帝看着凤夫人神情,越发肯定自己推断,“朕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竟然宁可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大成余孽的生存,还想丢下她,自己带着凤皓劫狱逃跑,原来,原来如此!”

    凤夫人“啊”的一声,眼泪瞬间无声的流了满脸。

    天盛帝望着她凄切神情,想着她竟然被蒙骗了十几年,险些拿自己亲生女儿代人去死,心不由软了软,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骗,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讳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绞,生出些烦躁,冷声道:“朕不知道你还护着凤皓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活着出去,将来凤皓给你个太后做做?”

    “陛下……”凤夫人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您目光如炬,明缨什么也说不得,只是容明缨替皓儿再说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脉,他什么也不是……金羽卫想必调查过他,他就是普通人家养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啊陛下……”

    “斩草不除根,必将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缨,这是十多年前你率军追杀大越残军时,对朕说过的话。”

    凤夫人重重一震,终于伏地痛哭。

    “当初那个组织,现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问。

    凤夫人摇了摇头,“陛下,您也知道,当年他们被太子率军千里追杀,又被楚王拦截于千踪谷,群军覆没……就连皓儿,也是明缨当时在谷中捡到的,一时心软,予以收留,这么多年,那组织的人从没出现过,如果真的有人还活着,早就该出现在我们身侧……可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怎样……想来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缨母子三人十几年来的艰辛,心中也动了动,沉吟不语。

    凤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开了儿子的睡穴。

    凤皓懵懂着醒来,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眼神惊恐,显见是做了噩梦。

    “乖儿。”凤夫人将他揽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铁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着席地相拥的母子,半晌,默然转身。

    “乖儿……”凤夫人没有回身,始终闭着眼睛抱着凤皓,眼泪滚滚而下。

    “别怕……”

    一日前。

    铁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暂,日头起来或降下,落在墙面上,也不过手指长的光影。

    凤夫人盯着那光影,面无表情,似乎只想抓紧时间多看一眼那人间的光,害怕错过了便永难追寻。

    凤皓扒着铁栏对外张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来看见有人出去,他们问过了是吗?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凤夫人淡淡道,“就快结束了。”

    “那太好了。”凤皓眼中闪着欢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会救你!”

    “你是好孩子。”凤夫人对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凤皓拉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声里对凤夫人撒娇,“太重了,我都没法睡觉。”

    “就快好了。”凤夫人将那沉重的锁链捧在手里,帮他减轻分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声传来,阶梯尽头,出现几个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肃,前头两人,手中捧着两个托盘。

    “是来放我的人吗?”凤皓大喜,冲过去晃铁门。

    凤夫人身子颤了颤。

    “咔嗒”十三声机簧连响,精工密制的重锁打开,当先两人捧着托盘进来。

    第一个托盘上,是一杯酒。

    第二个托盘上东西多些,有一颗药丸,还有一套宫装式样女子衣裙。

    “夫人。”当先一男子语气平板无波,“陛下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并请你亲自请酒。”

    凤夫人目光,缓缓在那宫裙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时,金羽卫隐约觉得似乎听见她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

    她慢慢走到第一个托盘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着那酒,似乎是端得实在太久,手指渐渐的有些颤抖,远处一点灰色的微光照过来,那无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

    凤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么一瞬间,金羽卫突然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一直很镇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这酒倒进自己口中。

    然而马上他就看见凤夫人平静的端着酒,转身,走向凤皓。

    金羽卫松了口气,他看着凤夫人依旧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

    凤夫人静静坐着。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皓儿。

    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

    ……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乌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脊,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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