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京信来-《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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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着笔的时辰太久,久到笔尖饱蘸的墨汁,悠悠坠成一个圆弧,再迫不及待坠落。

    “啪。”

    熟罗压金纸笺上溅开黑色墨痕,延展开的形状像一轮黑色太阳。

    宁弈怔怔的注视着那点狰狞的墨痕。

    其日如夜啊……自从她离开以后。

    不过是一场别离,突然就变成了山海生死之隔,他满心以为会在上野和等着他的她一起,满载收获和喜悦逍遥回京,他想着要问问她收到信盒子没,喜不喜欢那朵芦苇和珊瑚,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在回南海的途中再去看看那芦苇荡,他想着要看看一别数月她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被海风吹黑,有没有被南海的水滋润得更丰盈——他不能看见她那么久,那么久。

    可等到能看见,却已不得见。

    “等我。”

    “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如何不饶我?”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

    彼时笑语,一语成谶。

    南海的路,永远分歧在上野港口,港口湿润的青石地上,永远不会再站着衣袂飘飘的她。

    她不会再等他一起去看芦苇荡,那里的芦花年年开谢,永在梦中。

    她不会再查验他轮廓的胖瘦与否,哪怕他憔悴得瘦骨支离。

    她不会再饶他——那样两条她最珍视的性命,森冷的隔在他和她之间。

    她从此和他当真势不两立——圣缨郡主,顺义大妃,走得那么坚决,连稍等一等当面质问都不曾——她决心已定,无需多言,他知道。

    那天太和门外徘徊良久,终默然回身,追不上,也不能追。

    追上了能说什么?说其实不是他下的令?说辛子砚不听他自作主张?说宁澄擅自在密信中附言鼓动辛子砚?还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拔除她?

    有些解释,别说她不会相信,连他都不信。

    秋府初遇,他便是去联络五姨娘的,让她盗出凤家姐弟生辰八字,金羽卫经过那么多年追查,已经初步将目光锁定在凤家姐弟身上。

    起初怀疑的便是凤皓,凤夫人对那孩子如此珍重呵护,他也以为如此,然而冰湖一见,突然便开始注意到她。

    那样的决然冷酷,不动声色,仿似皇族里惯常会流着的深沉的血统。

    凤夫人将身负振兴大成重任的凤皓娇惯成纨绔,却将自己弃如敝屣的女儿教育成超卓绝艳的女子。

    从直觉里,他不信。

    他让手下那帮消息灵通的京城纨绔去接近凤皓,试图让贪慕虚荣的凤皓受激变卖家中值钱之物,皇家子弟都有证明血脉身份的金玉牒,凤皓不知轻重,又钱财窘迫,一旦瞒着凤夫人偷偷翻出什么东西来,事情也便尘埃落定。

    纨绔们引诱凤皓,他的目光却在凤知微。

    妓院相遇,书院邂逅,太子逆案,韶宁陷害,荣妃庆寿,遗诏之诈,一路碰碰撞撞走过来,一步步看得她雏凤在野,一鸣清声。

    他警惕,却不由自主接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追随她身影的目的,由最初的监视变成了沉溺。

    是命,是缘,又是孽,她迷蒙眼眸深处的漩涡,令他不能自已的跃入,等到欲待拔身而出,早已窒息没顶。

    ……

    帘幕深垂,深垂的帘幕透不过这二月淡春风,宁弈手撑在桌案上,将染了墨痕的纸撤去。

    另铺开干净的纸,重提紫毫,新濡香墨,缓缓落笔。

    “字呈顺义大妃足下。”

    眼前流光一闪,依稀高阔雄伟大成旧桥,薄雪之上斜倚桥栏,分喝一壶粗劣的酒。

    他指点山河,语带傲然,“是日,大成旧臣如草偃伏,尽在我皇脚底。”

    她默然饮酒,一笑森凉,“拜的不过是染血刀兵而已。”

    残夜将尽,倾尽壶中,她酹酒于巍巍高桥。

    “最后一滴酒,敬这一弯孤桥,世事跌宕多变,唯此桥亘古。”

    世事果真跌宕多变,临到头来,谁都不再是谁,唯有长桥默然伫立,凄凉风中。

    “……一别已久矣,卿安否?”

    ……他靠在她颊边,执了她手指,反反复复摩挲,微微低头的姿势,近得不能再近,呼吸相闻气息相缠,连发丝也无声的纠结着,垂在一起,偶然偏了偏头,腻着了她的颊边,颊边细腻如玉,心情却像翠叶掠过粼粼水面,溅起涟漪层层水纹隐隐,无声无息荡漾开去。

    卿安否,卿安否,那一日宫外小院耳鬓厮磨,旖旎至凛冽,终被长天深雪,埋没。

    “……自陇西一别,已近半载……”

    ……哪里的灯笼华彩一闪,如玉珠飞天而来,那是荣妃大寿,多少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暴雨里废宫中,沉黯宫室炉火熊熊,她给他一个烤衣的背影,娴静而温存。

    “你以为你美到会让我情不自禁么?”

    “我认为我可以。”

    暗室香暖,心事交托,谁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蕴藏了千万年来的春色无边,一触及便是惊艳,再深入就是失魂,他终于丢了魂,失了心。

    “知微,纵然天下皆为我敌,独不愿有你。”

    知微,知微,原来只要你与我为敌,便痛过天下皆以我为仇。

    “……帝京正当阳春,风光晴好,不知塞外鸿野,景致如何……”

    ……那一日风光晴好,榕树翠荫如盖,她负手而立,“叫楚王殿下来与我说话。”

    他来了,无论如何对立,不愿负她之约。

    香茗素手,言辞如锋,他懂得了挣扎帝京不甘人下的凤知微,却又试图挽住那一颗注定歧路相背的心。

    “休谈利弊,休谈将来,只问此刻之心——你的心。”

    “我的心,在它该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换得它倾倒翻覆。”

    “知微,离开官场,回到秋府……将来,你就是我的……”

    “楚王宁弈,不合格也!”

    知微,我确实是不合格的那个人,还未三宫六院,已经悍然操刀。

    帝京正当阳春,可是这春光里少了一个人,春也再不是那春,青溟书院榕树长青,此生还有谁会素手递过香茗?

    “……北地苦寒,晨间深夜,勿忘保暖……”

    ……华严杜村有人用性命保得他们逃离,屋后峭壁上有人轻轻抱住他的膝窝。

    “现在,就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山崖下相依醒来,她低头扣着衣纽,指尖香气淡淡,在鼻尖似乎迤逦至今。

    “如果我离开帝京,永远的消失,你会怎么想?”

    “找到你。”

    “找不着呢?”

    “你走不脱,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知微。

    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纵然终将归我所有,只怕我寻回的也不是原先的你,茫茫黄土,浩浩大雪,长熙十三年最后沉重的一页,碾碎的到底是谁的灰,谁的骨。

    “……你生长于内地中原,想必不惯草原饮食……”

    ……那一日祠堂呼声如潮,她穿山远奔而来,长袖善舞解祠堂之危,然后如一抹轻云般倒在他怀。

    那一次暗室里他跪在她身前,亲手静静为她擦身,怀一腔寂寥悲凉,以为从此一切回到原点,归于陌生。

    那一次终于离了她身侧,行军到溪塔,于浩荡芦苇荡之前采了羽撷了风,要和她同听风的声音。

    那一回安澜峪过海,在空明寂静的起落涛声里,将珊瑚慢慢粘上信封,想着以为失去她那一刻亦如海水倒倾,于是再次彻夜不眠。

    那些夜里静静摸黑写着信,想着她会用什么样的动作和方式藏信,于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的沉静里默然欢喜。

    那一天将装满信封的盒子交给燕怀石,听出他语气里不能掩饰的轻快喜悦,忽然也觉得天地光明,长风宁静。

    却原来。

    最近的距离,只不过是为了拉开时更加猛烈而遥远。

    一路转折,起伏不休,到得今日,当真不过这洒金笺上,不痛不痒几句话?当真不过是楚王殿下对顺义大妃,随时可以拿出去公诸天下的平平问候?

    他突然停了笔。

    抿了唇。

    随即飒然走笔,落笔极快,一句一顿,突化作滔滔流水。

    “知微,那一日帝京大雪,足可埋膝,我在安平宫偏殿外徘徊良久,听说你曾于此盘桓一夜,偏殿外矮树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当时将那树当成了我?当成我也无妨,为何不等到我到来,用你的手指亲手掐紧我的咽喉?我操刀于路,灭你两条亲人性命,你只拂袖而去,避到草原天涯不见,这实在不似你的性子。

    知微,有些人命中注定阻着你,走遍天下也躲不了,或许你不想躲,只是想着韬光养晦,或有一日也横刀于路予我一击,那么千万莫让我等太久,魏知的封赏升职文书,还在我抽屉里等你。

    你也曾承诺在路的那边等我,那路如今被拉得太远了些,但再远的路,只要愿意走下去,总有走到的一日。

    那只装满信笺的盒子,想必或被你践踏于马蹄,或被你付诸于流水,也无妨,那字写得着实有些难看,有闲的时候我会一封封重写,溪塔芦苇,安澜珊瑚,连同闽南凤尾木,都不是世上独一份的东西,真正独一份的,是一生里不可或忘的某段相遇里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将那心情收藏在了哪里,我在我这里,等你亲手来挖了掏了去。

    记住,莫让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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