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惊变-《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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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底破了!”燕怀石跟在她身后,惨白着脸奔过来,他最近日子可不好过,这一路来时春风得意,行时却路途多舛,陇西境内遇袭,死伤护卫还是小事,竟丢失了凤知微和宁弈,他当时便急没了主意,好在后来两人吉人天相,又终于联系上,一连多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燕怀石才放下心中大石——谁都可以有事,这两人绝不可以,一旦凤知微出事,以南海现在的状况,世家们必将被有常家撑腰的当地官府势力吞没。

    所以后来那一路燕怀石小心翼翼,恨不得睡觉也睡在凤知微门槛上,如今眼看抵达南海,刚要暂时松一口气,竟然遇上这事!

    “看样子你们南海欢迎钦差的方式很特别。”宁弈由宁澄扶了出来,静静听着不远处海啸般的呼声,脸上一抹淡而冷的笑意。

    燕怀石望着岸上足有万人的黑压压人潮,倒吸了口气,扶着船舷的手指蜷得紧紧——知道南海情势恶劣,但是也绝没想到,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

    赫连铮趴在船舷上,一边吐一边气息奄奄的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人正惊讶这人怎么会掉文了,随即听见他呕呕的接道:“不妨操大军杀光之……”

    “……”

    凤知微眯着眼睛,望着人海后方,那里,南海当地官府的迎接仪仗队伍,还有世家们的迎接人等,被偌大的人潮挤在了后方,冲击得飘摇不定,看起来可怜得很。

    她取过燕怀石手中的千里眼,对准那方向,圆形的千里眼视野不断移动,笼罩着那一片衣朱腰紫的官员,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面带微笑,有人斜眼望着大船,领头一个黑面汉子,被护卫团团围着,居然遮着巨大阳伞,用个太师椅稳稳坐在中央在看书,于周围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人的万人之潮,意态悠闲。

    凤知微的千里眼慢慢下移,看见了这人腰间的犀牛带,二品大员,南海道布政使,周希中。

    和贫瘠的陇西不同,南海道作为最早开辟海上通商,拥有全国第一个海务船舶司和海关的行省,境内五大世家风生水起,海上贸易带动当地经济,十分富庶,民风也相对开明,这开明是好听说法,说得不好听就是不驯,周希中经营南海多年,能将南海势力雄厚的世家们压得死死,逼得燕家不得不想办法去帝京寻找门路,又能将不驯的子民调教得如臂使指,其人能力可想而知,绝非打太太牌的申旭如可比。

    早在内阁商量南海诸事时,凤知微便知道南海一行没那么简单,一个布政使敢煽动也能煽动座下所有官员抱团反对国策,还能指挥万民按照自己的意志请愿,有能力,有向心力,也有胆量,这样的人,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如今,他便向宁弈展现了自己的不可轻忽——宁弈携陇西道三百三十六人头颅鲜血汹汹而来,他便指挥南海万民在码头上“热烈迎接”,丝毫不慑于宁弈威势,存心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一群黑衣红边的衙役在人群中象征性的驱赶着,赶鸭子似的挥来挥去,倒将诚心来迎接的以燕氏为首的五大世家来人都赶到了最后方。

    突然有人大叫起来。

    “赶走倒行逆施的糊涂官儿!”

    仿佛干柴堆里点燃了火种,轰然一声立即燃着,上万人喧腾的叫嚷起来。

    “赶走朝廷昏官!”

    “我们不需要船舶事务司!”

    “谁给门阀撑腰,谁就滚出南海!”

    “滚回帝京去!”

    “啪!”不知道哪里扔出一根青菜,划过一条浊绿的弧线,砰一声落在了离大船数丈外的通海之水中。

    仿佛得了提醒,一瞬间万人上空青菜齐飞,臭蛋狂舞,半空里流弹不绝,直奔钦差官船而去。

    大多数投掷物都落在了水里,却也有少数力道好准头高的飞行物,噼噼啪啪砸上大船船身,五颜六色的开花。

    “太过分了!”血气方刚,又出身贵胄的青溟书院那批学生,原以为这趟肥差必能受到高规格欢迎,不想在路上就差点死于非命,船还没靠岸就遇上下马威,早已怒不可遏,以姚扬宇打头,一个个开始捋袖子揎胳臂,“大人,放舢板,我们保护你们下去,揍死这些操蛋的!”

    “殿下。”燕怀石匆忙的去拉宁弈,又去拉凤知微,“船头危险!得提防有人射冷箭,还是入舱去避避吧!”

    宁弈没动,凤知微也没动,两人负手并立船舷,平静面对南海万民怒潮,海风将长发吹起,乌发在风中猎猎如旗。

    一捆鱼干啪的砸落宁弈脚下,碎裂的干鱼屑溅上他靴子,护卫们奔过来,举起伞想为他遮挡,被宁弈淡淡拨开。

    “南海百姓果然挺富庶。”宁弈笑对身侧凤知微,“你看,居然还有人扔鱼干,这种鱼干转卖到京城,五百文一捆呢。”

    凤知微深有同感的点头,道:“隔水蒸,伴香油、醋、蒜,葱,美味得很。”

    燕怀石扎着手团团转,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在这么敌意险恶的情形下还有心情谈这些,大船被不知道是暗礁还是有意的手脚,已经撞破船底,没多久就要沉没,他们要么等当地官府派大船来接,要么用自备小船慢慢载人走,但是一旦用小船,便等于暴露在了万民的鸡蛋青菜围攻下,他怎么能让宁弈凤知微受到这种待遇?

    何况如果先让宁弈凤知微上小船过去,上岸后百姓一扑而上,他们的安全谁能保证?如果先让护卫下去布防,大船万一沉了,宁弈凤知微在南海官员万民前落水狼狈,这以后还怎么号令南海官员?

    而此刻南海官方在“被阻”在万民之后,指望他们拨船来救,肯定不可能,这明明是个险恶的局,存心要让宁弈和凤知微狼狈。

    周希中号称“周铁面”,南海官场又称他“周霸王”,性格桀骜刚硬,气势极足,不能也不能压下富甲天下的世家们这么多年,今日之势,他连钦差都敢整,要想这人服软,几乎不可能。

    “我去让我家大船过来接!”燕怀石想了半天,一咬牙。

    “不成。”凤知微否决,“南海百姓正被官府煽动着,说你们世家和帝京高层勾结,如今当着万民的面,一来就用你燕家船只,正好坐实所谓的勾结,火上浇油,将来更加不可收拾。”

    “那怎么办?!”

    宁弈笑笑,突然道:“魏知,我对你刚才说的蒸鱼很感兴趣。”

    凤知微眼波流动,笑道:“只有蒸鱼一味,太单调了……顾兄。”

    吃着胡桃的顾少爷飘过来。

    “我们不要浪费粮食,”凤知微指指水面上漂浮着的那些菜,“你看看什么能吃,都拿回来吧。”

    顾少爷点点头,抛下几十个胡桃。

    滴溜溜的胡桃飞转出去,落在海面上,顾南衣从船舷飘飞而下,落上最近的一个胡桃。

    胡桃微小,于水面上载沉载浮,顾南衣修长的身形随之起落,却不倾不斜,他天水之青的衣袂流云般浮动在海风之中,晨间的日光打在他的肩,他周身泛出淡淡水色光华,像一尊温润玉像,他伸出手指,落在他指尖的霞光如金刚钻璀璨一闪。

    南海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和风姿,一瞬间忘记再做长距离手臂投掷运动,张大了嘴,以为看见了神仙下降。

    一万个人的目光落于一人之身,换成别人多少有点手脚不知如何摆,顾少爷却向来是除了凤知微其余人都是渣,不急不忙手一伸,手上多了个筐。

    筐。

    万余百姓嘴张得太大,以至于口水落下犹不自知——这人骑着个胡桃渡海而来就已经够惊悚了,骑着个胡桃还背着个筐渡海而来就完全的突破神仙形象了。

    呃,其实背个筐渡海的神仙虽然没见过,不过好像,也满美的。

    神仙拿出了神筐,慢悠悠顺着海中漂浮的胡桃,一一的飞落,所经之处有可以吃的青菜啊鸡蛋啊鱼干啊螃蟹啊的都一筐子兜起来。

    万余百姓张大了嘴“啊”的一声,码头上像卷起了一层雷暴——原来是个骑胡桃背筐渡海而来收破烂的神仙啊。

    顾少爷顺着胡桃路转悠了一圈,把所有能看见的吃食都兜在了筐里,临了还飞快的掠海一圈,把胡桃全部收回——不能浪费,那是胡桃。

    他掠起的弧度优美,飞凤般的身形溅着淡蓝的水波在海面上掠过,万余百姓齐齐发出目眩神迷的叹息。

    顾少爷浑然不知自己给南海百姓做了一个他们到死都忘不了的特技表演,他只顾着完成凤知微的任务,抱着筐飞回大船,往凤知微面前一递。

    凤知微笑吟吟接过,随即嘴角抽搐——顾少爷买菜不辨好坏,只要在他眼前的水里他都要,于是筐子里有烂青菜臭鞋帮,还有一堆在水下悠游的倒霉的水母。

    她将不能吃的扔回大海,笑道:“今儿让你们尝尝我手艺。”又对顾南衣说了几句话。

    顾少爷站到船舷上,全体百姓早已忘记自己的来意和要做的动作,齐齐仰头看他。

    “殿下说,南海百姓,原来如此富裕。”顾少爷干巴巴的转述凤知微的话,他似乎声音不高,但一开口,上万人听得清清楚楚。

    凤知微用千里眼看见,人群中原本一直不动如山看书的周布政使,终于放下了书本,抬起头来。

    “南海布政使衙门日前向朝廷请愿,称南海受灾,粮食减产,请求朝廷赈灾。”顾南衣记性极好,背得一字不差,“钦差大人前来,也有体察南海灾情,于必要时开仓放粮并减免赋税打算,如今一至南海境,便收集干鱼五斤,螃蟹十只,干菜鸡蛋若干,可见南海黎庶,并无断粮之危,想来受灾之事子虚乌有,减税自然无此必要。”

    万余百姓又是“啊”的一声,回头怒视官府那一群。

    南海官员面面相觑,周希中站起身来。

    “殿下说,不明白南海百姓为何如此糟践粮食?”顾南衣继续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后经江淮、陇西、陇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鱼米之乡可堪温饱外,陇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灾,陇南山洪断路,七县百姓至今衣食无着,数万百姓嗷嗷待哺,无数饥民流落于路,殿下一路开仓放粮,犹不能全解百姓之危,无奈之下,钦差护军全员缩减米粮,沿路赈灾,连殿下都不再吃菜,只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条性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见万民以鱼干相迎,这实在是太隆重了些,殿下思及陇西南两地百姓饥寒之苦,不敢浪费,遂拜谢父老之赐,并以之为炊。”

    南海百姓的呼啸声低了下去,面面相觑,再想不到钦差大人竟然收集了菜要去吃,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周希中笔直的站在那里,脸色阴沉。

    “殿下谢父老之赐,并敢问南海父老——同为天下子民,有人流离道路啼饥号寒,有人轻贱食物鱼肉成泥,诸位不觉伤天害理?不觉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骚动,当自以为正义的道理被全盘推翻,突然成为无理取闹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听着陇西陇南两地灾情百姓之苦,同为百姓,感同身受,又觉得钦差大人这番话实在特别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满嘴官话的钦差们实在得多,大多数人都安静下来,露出些惭愧之色。

    赫连铮张大嘴望着宁弈和凤知微——陇西陇南受灾是事实,可是你们好像昨天一个还喝了燕窝汤,一个啃了王八腿吧?谁不吃菜来着了?

    汉人啊汉人……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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